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談無聲:給三叔

 

最早的印象, 是你拿著吉他坐在雙層床的下層, 在那個小小的堆滿雜物的房間裡,卻沒有一點弦音, 我記憶中的你玩弄著吉他, 沒有一點聲音。

 

據說你那個時候在文化念大學,跟著我們一起住。那時候爸爸還沒有出國, 我還沒有離開我的父母, 我還沒有任何有聲音的記憶。

 

你會打我,在那個過去的年代,似乎是還沒有結婚的時候,似乎是那個年少輕狂的時代。我一個人,獨自的留在阿公阿嬤那裏,沒有父母,只有一種懵懂的哀傷。

 

你結婚的時候我還記得,那個時候三嬸剛穿得漂亮,很少,看到你開口。我沒有聽到你的聲音,沒有。沒有聽到過你弄任何東西的聲音,你總是安靜的在無聲電影裡出現,然後又無聲的消失,連現在也是無聲的出現在我的身旁和我的記憶裡。

 

是的,死亡離你我如此的近,就如同你現在活在死亡裡一樣。而我活在你的旁邊,如此的活著,在這個無邊的世界裡,一隻腳踏入了死亡的邊緣,一方面也無聲的活著。

 

常常代替爸爸做一些爸爸做的事的你,從來沒有要求過甚麼,除了要求我把自己找到以外。台北車站的天橋,忙碌的人群,你說要去哪裡找?那些或讓我找到自己的人事物?那麼你找到自己了嗎?現在?甚麼時候你找到了?還是你沒有找到,所以要我去找到?幫我自己也幫你找到,那個無聲的自己。每當你在說這些話的時候,我都會以為你找到了,但是就算是這樣,你也還是無聲的,沒有一點打破沉默的聲音,除了一些表情與動作。

 

你的世界應該充滿著聲音才對!雖然你總是和一些無聲的東西在一起,那些被稱作植物而不是動物的東西,那些被動的,沒有靈魂的東西。你卻說那是你喜歡的工作,聽說每一次你完成了你的工作,你就會一個人靜靜的看著它們。那些東西跟你的無聲有甚麼關係?你不是沒有聲音,不是失語症,也不是沒有意見。你意見不多,但總是很堅定堅持。如同你的伙伴們,那些無聲的活著的,卻生命力強韌的植物一般,總是堅強的活著。

 

最小的你,總是很多人疼愛的,跟普魯斯特同一天生的你,也具有同樣纖細的心靈。

 

你總有辦法一個人處理無生命的東西,機器和工具,植物和石頭。更早的時候,是畫材和畫具。所以你的手上總是充滿著工具的氣味,那種厚實的,大大的手,無聲的,進入一個寧靜的世界。

 

突然記起一個聲音!車門聲!接著是你的慘叫聲,如同那天我不在場的那一聲,你最後的聲音,那是一種存在的吶喊,一種對無聲的抗議,一種不甘於此的掙扎。我夾到了你的手,你沒有怪我,雖然,你是怪我的。就是這樣,那天,你要我陪你一起到手術室,然後一起等你動手術,還有你的手術同意書,你也要我簽,你要讓醫生告訴我,你有多麼的不甘心和不捨得,正如我當天的心情一樣。之後你就不願意再開口了,一直到現在,你還是想要保持沉默。

 

你活著的那個世界和我是重疊的嗎?是那個充滿著聒噪和音樂聲響的世界嗎?是像我一樣從小話講個不停,長大後還是用語言不斷的表達自己的那世界一樣嗎?為什麼我沒辦法體會這種世界也存在你身上,那種不斷的有聲響的世界?我對你的記憶只剩下現象,只剩下你的沉默,沉沒,一種巨大的無聲,你就是那個無聲,像石頭,像你種的那些植物一般,像那些不得不被動的東西一般的活著,沒有靈魂的,機械的,無聲的馬達。轉動著,不停的在我的思緒記憶裡,無聲的,轉動著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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