談招喚：給阿嬤
「名者，自命也，從口夕。夕者，冥也。冥不相見，故以口自名。」
－《說文解字‧名》
獨立生活在這個世界(法國),是一種熟悉又陌生的經驗,尤其是這種半獨立又不獨立的經驗.所謂的半獨立,就是不能完全的只靠自己,錢是阿公出的,在台灣的世界裡還有許多沒有與我分開的家人,沒有像妳一樣離開我的人。這種離開又是甚麼意思?我常常感到你的存在與離開,那是一種共存的矛盾經驗。從你似乎離我們而去那天開始。
我在家裡感受到你來看我,然後當三叔去找你的時候,我也覺得你們總是常常出現在我身邊,就如同現在我在這裡寫這封信給你一樣。
當我們談到感受的時候,經驗這件事已經變成過去了。在過去的時刻,那個抱著妳的骨灰走出機場大廳的父親對你說話的時刻。那個時刻,招喚你的是誰?當那個另外的時刻,家裡的夜來香開的時候,你又在哪裡?就像在這個時候,你在我身邊靜靜的看著我寫這封信給你一樣,你又被誰招喚著?為什麼是被招喚?當這些時刻回到過去和未來,過去當我起床的時候,我總是招喚你,直到你的出現我才肯下床,夜晚,我也總是要你,要你給我講你家裡的事,一遍又一遍的,不斷的,斷斷續續的,和接著的阿公的打呼聲。未來我也會不斷的招喚你,但是為何在每個當下,你都不被招喚,或者,你總是不現前(presente),你總是在過去和未來被招喚著,在記憶的深處和思念的表面裡。
當死亡將你我形成招喚與感受關係的時候,妳是怎麼樣在死亡之前活著的?正如我在南州的招喚一般,親密的,隨意的,孩子般的招喚,如同現在還不斷的進行著的招喚。在死亡將你我作為一種離開又不離開的關係的時候,妳是不是早就知道了?所以你帶著微笑,在海裡玩耍而忘了回來的時間,然後回來的時候像個孩子般滿足的笑著,暗示著你的某種勝利,一種永恆的驕傲,一種讓人放心的遠離。所以說你知道了,那種當下不被招喚的活著,就如同你不被現前所限制一般,如同你過去有時出去買菜一般,我怎麼叫你都不會回應,而使得我必須自己獨立下床,然後知道自己並不獨立。
阿祖並沒有招喚你,但是你卻認為要招喚自己。在你離開前的三年時間裡,每天晚上總是在阿祖家過夜,那個招喚你的,是後來即將死去的自己,但是你卻不知道,因為那個時候你在過去,還在那個被招喚的時刻裡活著,當你重獲新生的那霎那,你就決定不再回頭,而要活在當下了,所以這意味著你獨立了?你不再被招喚,你只會出現在感受裡,如同我寫這封信時你在我的感受裡一樣,過去與未來都不會再有你,除非招喚你,然而你卻不會在當下被招喚,因為你已經活在當下了,帶著驕傲的微笑,一種我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的，錯過了的微笑。你說我有可能在死後知道嗎?招喚你我的又是誰?為何你會知道?微笑代表的獨立又是怎樣的?難道，你的離開冥冥中也有人招喚著？是誰？是你自己還是別人？你怎麼知道要在去馬來西亞的海邊被招喚？怎麼會在無意識中招喚我們去到那裏？為什麼你選擇在那裏招喚我們？就如同我在這裡招喚你和三叔一樣。
語言的力量在這裡顯示為招喚,不是溝通,不是自言自語,不是情緒用語,而是真正的使對象出現。當我們招喚的時候,有的人是會回應的,你也如大多數人一樣,會回應我的招喚,而我就從那時起知道了招喚的力量。我可以使它現前,只要那個東西是我要的。孩子,就是用哭的,而我就會邊哭邊說.當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的,尤其是當你自己被別人或者自己招喚的時候,或者所謂獨立的時候,招喚的力量,語言就會失去效力,然而,當聲音改變,或者語調改變的時候,又常常可以使你到我面前來。當然,有的時候是你招喚我,所以或許如同你現在一般,這封信是你招喚我寫的。所以你才和三叔一起在我旁邊靜靜的看著吧!話說為啥妳是靜靜的?語言難道被死亡消除了,難道死亡後的招喚不需要聲音?難道感受是無聲的?當下或者現前這件事不用我們來「說」?感受難道就正是招喚？這種需要活在當下的，已死的人才能知道的？
當上帝用語言創造天地的時候，人也是這樣被招喚出來的，所以你或者我就是這樣子被上帝招喚的產物，所以我們隨時隨地如上帝般招喚他者，因為我們是照他的樣子造的。而你被招喚這件事，或者你招喚我，親密的關係，也或許如我們跟上帝般的關係，語言是我們唯一的中介，就像每次你在樓下叫我下來吃飯一樣。創造是不是這麼回事呢？當我們創造一個事物，使得他活動起來，那就只需要招喚而已？然而，上帝的招喚跟我們有甚麼不一樣？你現在也被他所招喚嗎？他也叫著你的名，那個我叫妳的名嗎？我們的關係從我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就訂了，上帝則是決定了這個關係，雖然也是其他事物被造時就定了，然而你卻不了解，不了解那個與上帝的關係，你也不知道，也不想懂得這種關係，就如同我的決定一般，你也毫不了解，這種對動物與我自己的關係的決定。所以你生氣，直到你不再回頭，直到你決定獨立而僅只被上帝招喚。
每一次當我想起你，我就招喚你的名，你獨特的名字，上面只簽署了幾個人的名字，只有這些人才能招喚你，以這個名字來招喚，因為這種獨特的關係，你與我之間，在這個異地，你從來沒有在死之前來過的地方，在這個我不斷的招喚你的地方，常常喊著你的名字，這個專屬於我和某幾個特定的人才能呼喊的名字，這是你的名字，這個名字存在在這種關係裡，也因為這樣，這個名字別人不再有，這個感受只有在這個名字裡出現，因為這種感受，因為這種招喚的關係，你到我跟前來，我到你心裏去。是的，就是這個名字，使得我的身分成立，使得我的招喚有用，使得我成為你的孫子，我親愛的阿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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